第四百八十七回:集苑集枯

神无君伸出手来,接过结界外的人的手。皎沫弓起腰,借着神无君的手发力一跳,稳当当地落到地面。传来明显的清脆声响,她感到脚下有些不太对劲。神无君眼疾手快挥过一刀,将她踩到的什么东西切成两段。

  飞出去的是长长的蝎子尾巴,像是受惊的蚯蚓一样奋力鼓动着,即便它其实没有任何生命力。好在它飞出去很远,已经伤不到人了。皎沫这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猛抬起脚,露出被踩碎的蝎子来。小家伙看上去十分可怜,支离破碎的,已经完全没有生还的希望。

  这里到处都有蝎子在爬……每一只之间的距离都很松散,分布的范围却很广。但它们都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走,既没有统一的秩序,也没有谁来组织它们行动。

  “没关系,您知道我不会为毒物所伤。鲛人的血能……那是、是什么?”

  皎沫的话只说了一半,后半段生生卡在嗓子眼里。她为自己所看到的感到震惊,但并不是满地的毒蝎。她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指向神无君的另一只手。他拿着的东西,莫不是……

  “有人的手臂被砍断了。”他面不改色地说,“这就是卡在影障里的东西。它算是影障的异物,我们才得以利用弯刀从中破开一条通路。它几乎要与那层结界相融了,现在很难看出它是什么。我们再来晚一些,它可能就被完全转化成壁障的一部分了。变成现在这样,我也无法认清它属于谁。若有嗅觉敏锐的妖怪应能判断出来。”

  那确实已经很难被称为手臂了。它更像曾是手臂形状的蜡,经过不均匀的高温炙烤后,熔到让人难以辨识的程度。手指几乎粘在一起,腕关节处也没有丝毫弧度,表面算不上光滑也算不上粗糙,但怎么看都不像是皮肤的程度。颜色也不像,它整体是不均匀的粉红,大概是皮肤、血肉与骨头的颜色混在一起了。

  “单走在路上,我是看不到这东西的,兴许只有您看得出来吧?另外,这附近没有血。”

  皎沫环顾四下。虽然这里有很多蝎子,但她仍能辨别出并没有残存的血液。

  “既然是卡在那里,应该不太可能从别处位移而来。手臂的主人可能用什么特殊的方法止血,也可能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原因。这里的秘密太多。”

  “这儿……到处都没有影子。”皎沫道,“难怪我第一眼就觉得很奇怪。”

  “是么?这我便看不出来了。但,能感觉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违和。”

  “话说回来,这附近的蝎子究竟是……”

  “是解烟的。她可能已经死了。”

  “什么?”

  “它们可能在等待下一道命令。但能发号施令的人已经不存在了,它们才会如此松散地在此地徘徊。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她才会让它们云集于此。”

  “这真是……难办了,我们什么线索也没有。”

  “既然已经突破障碍,就不要多想,立刻去寻找线索。顺便,让壁障复原的方法我并不知道。利用烛照幽荧破坏它的时候,我没有考虑后果。我只知道现在这里会云集很多人,甚至已经有许多访客光临此处。相较之下,与其让他们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酿出大祸,还不如趁早进来干预。我是知道的,在这里的同僚不止一个,麻烦也不会只有一个。”

  “我相信您的判断,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了。但……我们时不时也应该留意这手臂的主人?虽然此地没有血,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寻常人不到一刻钟就会失血而死。”

  “任务太多,我们只有两人,不可能顾及所有事。不过,虽说这段肢体已经被影子侵蚀,我却觉得它散发的灵力有些熟悉。恐怕我认识它的主人。”

  “既然如此,你们尽管兵分两路。我会给予你们支援。”

  两人同时转过头,从凭空的影障裂隙中,出现了第三人的身影。在看到他的时候,皎沫睁大了眼,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以现在的模样出现在这里。他是碰巧路过,还是与他们一样在追踪什么,或者其实干脆很早前就跟在他们后面?

  无论如何,来者的身份实在过于特殊,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啊,你来了。”神无君倒是从容地说,“若能如此,便再好不过。既然是从北部入侵,那么我们二人就分别前往西南、东南。中路就麻烦你去探索。你行动灵活迅速,但也切莫小心,与麻烦保持距离。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时转告。我相信你对轻重缓急的判断。”

  “别误会,我不是来帮你们的。这一切都是顺带做的,我没有从她那里学来善良。”

  “你是来寻找‘答案’的。”

  “知道就好。”

  从花瓣中散发的灵力带来不幸的消息,握着令牌的手又攥紧了几分。狩宫铎知道,他们已经失去了两位重要的朋友。

  “哎呀呀,真是太不幸了。”他像在自言自语,“本来还觉得不论到哪儿守着,遇到多难缠的对手,运气也是差不多的。待在这么一个安分的地方,我还以为我多幸运。想不到终归逃不过的。皋月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知这倒霉地方,终是要走向末路的。我的命数大约也要交代到这里了,你说对么?”

  狩宫铎虽未回头,却知已经有人站在十尺开外的地方。他在更早的时候就察觉到此人,但还不够早。也正因为能让他所察觉的时机太过微妙,足以让他判断,这绝对是个难缠的对手。但他只是从容地伸出袖子,擦过他今日已拭了上百次的令牌。

  “你知道吗?其实我最开始对你们人类没有太多敌意——最最最开始。但是呢,现在我只对你们感到无与伦比的恶心。虽然面对你们的时候,我总是陪着笑脸,总是很好说话的样子。实际上我烦透了。总感觉跟你们站得太近,连呼吸的空气都变臭了呢。”

  “哦。”

  隗冬临只是冷冷地说。

  “对手是你的话,我还真没有几分胜算呢。你很出名啊,不论在人类还是妖怪中。穷尽一生都在追求极致的武学……我听说过哦。你的前世就是这样的人,我们还打过不少次照面呢。你们实在太像了,简直像得令人发指。真不知道,若让当时的他得知,后世的自己仍步其后尘,他会作何感想呢。”

  “与现在的我没有关系。”

  “你可真不健谈啊。我还想问问你,是如何轻而易举地找到这处影障,又如何轻而易举地穿透它呢。除了你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人来了。是用封魔刃做到的吗?真好奇啊。”

  “朽月君在何处?”

  说罢,她已将胁差横在面前。

  “唉,收回我刚才的话吧。你岂止是不健谈,简直是惜字如金。不过你这个问题,我也不是很好回答。毕竟那种神出鬼没的人,我区区一个走无常的手下,怎会清楚?就连他到底在不在这里我都不知道呢。要不你多等一会儿?我若是得知他来的消息,就告诉你。”

  “那就放我进去,我自己找他。就算等不到也是我自己的事。”

  狩宫铎可不乐意了。“那哪儿行呢?再怎么说,这也是我们殁影阁的地盘,不该由你一个外人四处闲逛。而且你不觉得很没礼貌吗?我们将家门紧闭,你却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就要四处搜查,连朝廷都没这么流氓——可以说是悍匪的行为了。退一步讲,就算我知道朽月君在哪儿,看在他是我们阁主盟友的份上,恐怕也不该轻易告诉你。皋月大人会生气的。”

  “为什么拖延时间?”

  “哈哈哈哈哈,这么明显吗?”

  可以说是写到脸上的程度。就算狩宫铎本就是个话多的家伙,说到这份儿上,委实有些没话找话了。可他心里清楚,他得到的命令就是拖延时间。最严重的情况已经出现了——那就是同伴的减员。皋月君不可能让他们冒着送死风险,死守四面影障。平日里就放在那不管也不会有人来,但突然下令守卫,就是因为有事件要发生。他们每一个人,几乎都做好了在任何时候献出生命的觉悟。而且,这正是蜕变最关键的时刻。

  至于是拖延到具体什么时候,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没有底。不过他们都知道,那将会是一个十分明显的时间节点。至于有没有缘分见证,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我不是以杀人为乐的人。你若执意阻拦,我别无他法。”

  “你控制不住自己的。”狩宫铎的语气突然就沉稳下来。他的态度不再那么轻浮,而这种正式感让空气中的不安上升了一个档次。“你沉迷于暴力本身,而暴力就是会招致灾厄。当你出手的那一刻起,你的初衷便与你无关。你和你的前世很像,只有性格上存在微小的出入。你更沉默寡言,而他更疯狂,但本质不都是一样的吗?一样的灵魂。有很多灵魂是轮回之流也洗不净的,尽管形式可能会天翻地覆、云泥之差,但终是殊途同归。”

  说这话的时候,他金绿色的眼睛牢牢盯着那个女人。她还能被称之为人吗?那周身散发的杀意,如恶鬼修罗,其煞气几乎在她身后凝练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太像了。除了没有半张坚硬的冰制面具外,那人的面孔与她的静默不同,代替她散发出全部隐藏的疯狂。即使他很清楚,这只是他的假想。

  战斗是无法避免的。或许失败的结局早已注定,但他不能退缩。一阵金晃晃的虚影从他身上迅速脱落,很快就在他身侧形成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形。壁虎的小把戏,有人陌生有人熟悉。即使增加不了什么实质性的胜算,若能戏耍敌人,于他来说也是稳赚不亏的。

  只要……撑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