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道墨书白

第 173 章 (一更)

洛婉清去得很快,只是瞬息,她便已经跃过山崖,斩断了麻绳。

李归玉听见绳断之声,便知再追已是不可能之事,他干脆盯着谢恒,不解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出口,李归玉便觉不对。

虽然他不在现场,可一直在收到下属的报告,如今郑平生被杀,李宗被刺未遂,郑璧奎逃脱,郑家四散,此时此刻,谢恒却亲自来追洛婉清?

亲自来也就罢了,可他竟然将洛婉清放了?!

洛婉清是刺杀郑平生的凶手,除非李宗起了现下就和郑氏彻底撕破脸的念头,否则李宗不可能保她。

可若李宗起的是直接清算的念头,那根本不需要刺杀,直接借着洛婉清案子,将郑平生名正言顺下狱斩首就可以了。

选择刺杀,那就是李宗另有盘算,他没想闹大。

他或许只是想把当年的主谋杀了出口恶气,又或者是想徐徐图之,总而言之,李宗至少在此时,没有想要和郑家彻底敌对。

那谢恒为何在这里?他是为了谁?

李归玉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他想起今日这场过于隆重的大婚,那件明显准备许久的嫁衣,赐婚那日他们打的那一架,甚至于是洛婉清刚回东都那一夜,马车轻纱帷幕之后,谢恒那双冷淡中带了几分挑衅的眼……

有什么不对。

李归玉突然意识到,不对,谢恒不对。

他的谋算没错,他每一次都把洛婉清逼到绝境了,可是每一次洛婉清都化险为夷。

从宫宴求婚到敲登闻鼓告状,从天牢赐婚到如今——

每一次,都有谢恒的影子。

“你为什么在这里?”

李归玉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逐渐有些失控,他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谢恒领子,急促道:“她杀了郑平生,陛下一定会杀她,你把她放了你知道是后果吗?!”

谢恒闻言,冷静抬眸,却只问:“你是因此失态吗?”

李归玉动作一僵,他看着面前人的眼睛,一双眼仿佛是看到他心底,言语直指人心:“因为她除了你,还有人护着她?”

“我有什么好失态?”

听到这话,李归玉艰难扯出一个笑容:“有人帮她我高兴还来不及,我有什么需要失态?”

“你害怕。”

谢恒平静开口,每一个字都锐利如刀:“你怕她爱上我。”

“胡说八道。”李归玉讥笑反驳,“你以为她会喜欢你?她是个大夫。”

李归玉凑上前来,认真提醒:“我比你更熟悉她。她不会喜欢一个可以手剥人皮出卖亲友视人命于无物的刽子手”

“所以你知道她不会爱你。”

谢恒闻之神色不变,只继续道:“她是一个大夫,她生性良善,又怎会喜欢你我这样的人?而你,虎狼之心,与她又隔着家仇,你如今不过就是一次次按着她的头把她溺进水里,然后成为她唯一的稻草,你以为这样,她就会主动伸手抓住你。”

这次李归玉终于没有说话,他端详着谢恒,用凶狠遮掩着眼中薄冰下的情绪,谢恒怜悯看他,只道:“这是你如今唯一能留住她的方式,所以,你不允许其他任何一个人成为她的稻草。”

“所以……”

李归玉终于听明白,他慢慢反应过来,带着血气笑起来:“你想成为她的稻草?”

“不。”谢恒盯着他,平静道,“我要她成为洛水之神,无需稻草。”

听到这话(笔趣#阁小说)[(.co)(com), 李归玉呼吸重起来,他看着前面人眼中毫不犹豫掩饰着的狼子野心,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异常熟悉。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用死来让他害怕恐惧,如利剑一般高悬……不,贯穿他的身体,将他日夜凌迟着的人。

他克制着动手杀了面前人的冲动,在急促呼吸中慢慢冷静下来。

他蛇一般盯着谢恒,感知到他不同寻常的情谊,肯定道:“你觊觎她。”

听到这个词,谢恒眼中露出微弱的笑意。

他没有回应,抬手拂开李归玉抓着他衣襟的手,转身提弓离去。

旁边密林传来马蹄之声,紫棠领着人急急冲来:“殿下!陛下召您回去。”

李归玉没有理会紫棠,他看着谢恒毫不在意一般远走,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声音:“你以为你能救她?”

谢恒没有理会,提步往外,李归玉大声提醒:“谢恒,你乃孤臣,你一身荣辱系于我父皇之身,若为一个女子忤逆于他,他必疑你!她今日就是死局,除了我谁都救不了她!”

谢恒不应,他走进林中,将大弓扔给一直等候着的朱雀,翻身上马。

“护不护得住,”谢恒头也不回,径直扬鞭打马,“那就看我的本事了。”

听到这话,李归玉骤然睁大眼。

一种无端的熟悉感突然蔓延上来,仿佛是在流风岛那日,崔恒将他从箭雨中推出刹那。

不能让他救洛婉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一刻想到崔恒,然而他却直觉觉得,今日和流风岛那日一样,如果让他救下洛婉清,有什么东西便会在他们三人之间质变开去。

他不能让谢恒成为洛婉清的稻草,不能让洛婉清另有出路。

她只有他。

洛婉清的身侧只能有李归玉。

他分辨不出谢恒的缘由,他也不愿多想,只在紫棠带着人马冲到他面前时,一把拽住紫棠带来的空马,翻身而上,没有半点迟疑,便追着谢恒疾冲下山。

双方一前一后往山下冲,青崖见状,抬手指了指身后一棵树,笑着吩咐朱雀:“朱雀,把那棵树砍上四分之三。”

“好嘞。”

朱雀闻声松马一跃,抬手一刀劈到树干,只留一点树皮相连,随后几个起落追回马背。

他跃上马时,李归玉一行人刚好冲到树前,大树支撑不住,轰然落地,李归玉不勒缰绳,调转马头,径直转道:“换路,跟我来。”

一行人绕向小路,朱雀回头见状,颇为高兴,向谢恒邀功:“公子,甩开了。”

谢恒应了一声,赞道:“不错。”

三人急急下山,谢恒一到院前,便吩咐朱雀:“领人搜山找人,找到了别往上报,就回后山小院。”

他没有说是谁,但朱雀青崖却都明白,朱雀应声,拉着马带着弓,便转身点人去找洛婉清。

谢恒带着青崖往内院走,如今所有人都还困在监察司中,李宗怕路上有刺客,干脆重兵停在监察司中,等着谢恒回来。

旁边再无他人,青崖终于问起山上之事,跟在谢恒,笑容里带了几分认真道:“公子接下来如何打算?”

“救人。”

“要保她的代价不小,公子考虑好了吗?”青崖小声分析着,“陛下本只是想杀郑平生出口气,顺便借着他的死讯探郑氏的墓地,现下柳司使以这样的方式杀了郑平生,郑家怕是要怀疑陛下有灭族之心,日后郑氏反得天经地义。但现下

堂上郑家人还在, 郑氏未反,尚有周旋余地,陛下为了自证清白,必定是要用夫人性命安抚郑氏。”

“我知道。”

谢恒一掀衣摆,跨入院中,青崖听谢恒不为所动,不由得多看一眼,又分析道:“就算陛下现下不杀她,等郑氏谋反,陛下平乱之后,如果不想战事扩大,所有世家自危,那必定要杀夫人这位挑起战事的始作俑者,以平世家怨气,夫人今日如此冲动,无论如何,都是死路啊。”

“难道这条路我走,就会有其他结果吗?”

谢恒冷静询问,青崖一愣,随后明白什么。

谢恒提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大堂,平静道:“青崖,她只是把我的路,变成了她的路。这本来是我们的计划。”

“她从来不信我能改变她看见的命运,她只想甩开我,和我撇得干干净净,然后说一切都是自己所为,把洛婉清,变成她梦里那个谢恒而已。”

谢恒说着,忍不住捏起拳头,在踏入大堂之时,用只有青崖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又嘲讽开口:“做梦。”

青崖转眸看他,就见谢恒冷着脸,克制着情绪上前,恭敬道:“见过陛下。”

此时堂上满座,所有贵宾都未离开,李宗坐在高处,似乎还未从今日刺杀中回神,面上有些疲惫。

旁边杨淳正给他奉着参茶,见谢恒回来,李宗转头看了过来,张口便问:“追到了吗?”

“陛下,人跑了。”

谢恒开口回应,李宗也不意外。

他看了一眼旁坐上战战兢兢跪着的几个郑家人,想了想后,抬手将手中汤碗就砸了下去。

“混账东西,”李宗演戏大骂,“一个刺客都抓不住,你让朕怎么和郑老家人交代?!”

听着这话,所有人都偷偷瞟向李宗,思考着李宗说这话的缘由。

今日洛婉清喊那声“奉陛下之命”历历在耳,而且奉茶道歉一事也是李宗牵线搭桥,现下他一副与己无关的姿态,谁都不敢相信。

李宗见郑家人不开口,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静坐着的王神奉。

王清风坐在王神奉身侧,经历郑平生这件事,王神奉和王清风的距离明显缩短不少,王神奉感觉到李宗视线,端着茶轻笑:“陛下?”

“王老,”李宗叹了口气,“今日这件事,王老觉得当如何?”

王神奉闻言,有些意外:“陛下为何如此问臣?”

“此事……朕着实头疼。”李宗看了一眼梗脖子轻轻发抖的郑家人,郑家人今日都跑得差不多,只留在外院的旁支一家人,他们根本不清楚情况,只听说郑平生死在院中,郑璧奎冲出院中,让郑家人都跑。

现在他们生死都在李宗手里,可郑平生死了,郑璧奎逃跑,他们的性命,或许也是难保。

如今那个凶手,在监察司层层围堵之下竟然还逃了,这些郑家人更是怀疑,或许就是李宗授意。

李宗哪里不清楚他们的想法,他敲着桌子,当着众人的面,解释着道:“朕今日完全没想过,洛婉清竟然会做这种事。她同朕说想要和郑老道歉,我当真以为她要和恒儿好好过日子,可怜恒儿对她一片痴心……”

李宗叹了口气,颇为愤怒道:“她竟然做这种事情!做也就罢了,还要诬陷在朕的头上,朕与平生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无缘无故,怎么可能把平生当成逆臣?!看把他们一家人吓得……”

李宗抬手指向郑家人,被他一指,这一家人抖得更厉害,李宗一顿,有些难堪

收手道:“爱卿觉得,现下,朕当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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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乃第一世家,王家的态度就代表了东都各大家族的态度。

李宗说得是郑家,却是盯着王神奉,王神奉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颇为真诚道:“陛下之心,微臣明白,我等总角之交,陛下怎会对老郑生出杀心?必定是洛婉清这个刺客,借圣上之名作乱。圣上如今,一定要严查此事,先让人封锁东都,搜查洛婉清去向,下海捕文书,全国缉拿,再将今日相关人等,全部下狱,严加拷打,确认参与之人。尤其是洛婉清那些下属,可以将他们定罪之后,送到午门斩首,听闻这洛婉清颇有些江湖义气,或许会前来救人。等她现身,便将她凌迟处死,以安抚郑氏,慰郑老在天之灵。”

谢恒闻言,直起身子,冷眼看向坐上王神奉。

王神奉注意到谢恒的目光,笑着迎上谢恒:“谢司主似觉此言不妥?”

李宗闻言,转眸看去,就见谢恒看着王神奉,笑着道:“王大人觉得,洛婉清今日杀郑平生,应当抵命?”

“难道不用?”

王神奉神色锐利起来,谢恒轻笑:“那郑平生,为何不当给洛曲舒抵命呢?”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瞬变,王神奉神色不动,玩味看着谢恒:“谢司主是觉得,今日谢夫人所行无错?”

“有错,但罪不至死。”

谢恒盯着王神奉:“且不说今日乱局出自谁手,刺杀陛下的刺客哪里来的,撇开尔等是否有谋逆之心,就只算郑平生与她洛家之事,她血债血偿,亦事出有因。”

谢恒说着,环顾周遭:“郑平生滥用职权陷害平民致死,本就该罪加一等,如今却能安享晚年,尔等不觉不公吗?”

“看来谢司主对此案心存不满许久,”王神奉闻言,端起茶碗,用看后生的眼神看着谢恒,“那之前为何不说?还是说如今不过是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以谋自己的私心?”

“的确是谋自己的私心。”谢恒冷静承认,王神奉眼中露出笑意。

谢恒笑起来:“难道这世上,只允许你们世家有私心,我就不能吗?洛婉清求一份公道,从扬州到东都,如今她以身入局刺杀郑平生,虽有过错,但亦有因。我身为夫君,自当以身相许,既然郑大人当初能将功抵过,那陛下——”

谢恒转头看向高处李宗,拱手道:“昔年陛下遇刺,臣为救陛下重伤之时,陛下曾赐臣一道免死金牌。过去微臣手持此令,只当提醒之用,提醒自己,牢记陛下恩德。”

“恒……”

“但今日——”谢恒语气骤重,打断李宗寒暄的话语,抬起头来,认真道,“微臣愿以免死金牌,请求陛下,饶我夫人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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