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番外:笼中美人(下)

    蝉声聒噪,连绵不绝地响起。除了外头这份恼人的热闹,屋子里显得静得很,浮升的熏香袅娜消弭无声,雕花窗扇筛入的光线明朗,半点尘埃未染的桌案,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只打开的一扇窗,窗外面便是一副烈日灼灼花儿萎靡的夏日图景。

    端的一阵热风从窗边拂来,扬起他鬓边的发丝半分弧度,点墨落纸晕染开来,生生破坏了白纸上苍劲挺拔的好字。一旁磨墨的云生见此心下一提,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可惜,只知道一时间循着墨点之上持笔的人看去。

    发黑似墨,暑气一阵一阵的,也不见一丝汗意,尤是一副君子如玉的好模样。一卷长文就那么毁了,面上也不见有多怜惜,低垂眼睫,停下笔。

    云生忙低下头。

    白的指放下黑透的笔杆,一身水色衣衫,腰环玉带,衣领点坠云纹,衬得他的脸越发美如冠玉。只是眉间倦色浓郁,瞧着俊朗都打了个旋,分到了郁郁上去。

    郁郁,对比从前浅笑温润来说,确实是有分差的。而造成这分差的是谁又是什么事,云生也不晓得。他只是书房伺候的新进小厮,上一个在他这个位置的人因为打开了一幅画,便没了。这是管家说的,什么该知道的他能知道得差不多,不该知道的便最好不用知道。老老实实就是了。他这么想,把头垂得更低了。

    到底是发了呆,安松抬手揉了揉眉,坐到椅子上吩咐道,“收拾,然后下去吧。”

    “是。”

    云生应道,放置好手中墨条,纸笔都收好整理好,弯腰恭恭敬敬的退出了房间。

    门声轻合,安松支着额角抬眼看去窗外,滚滚的热浪浮起,他眼前因着都变得氤氲了许多,眨了眨眼,待脑子的胀痛稍止,开了口。

    声音依旧的悦耳动听,“找到了吗?”

    桌案前出现了个黑影,半跪在地,“大人,消息是假的。”

    半含糊的回答出声,头低了低没敢抬起。随着他开口出声,房间一时间陷入死寂,窗边吹来的风才进入屋内晃动了柱上的几只流苏就止了步子,安静里,半跪着的人魁梧的身子一动不动,衣袖下的手却发了汗。心里擂鼓作响,终于得来了回应。

    “去。”

    黑影连忙应声,忙不迭迈开步子快快离开。不过瞬息就消失在了房中,好似生怕晚了半步,座上的主子爷就换了话似的。

    蝉声依旧,安松盯着窗外发了呆,面上没什么过多的神色。他没什么表情的时候也不显得严肃,紧抿的唇角,眼神轻飘飘的,亏得他有一副好容颜,所以称不上是严肃,倒像是一副倾听的姿态。骨子里天生的好姿态,叫他连面无表情显得这般温善。即使存了几分郁气,也不过是在温善添了几丝气度来。

    得了手下的消息,心下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这样的消息在这些年里出现的次数很多,多到答案都差不多雷同。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听得多了,麻木了,每一次听到时,心下究竟还有没几分希望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却又不甘心,一次一次的去试一遍又一遍。

    漫长漫长的时光,这样的试开始成为一种习惯,安松其实不记得到底是怎么了。约莫,是为了一只金丝雀。或许他因他而死,过意不去?

    又或许,是为了婉婉?

    婉婉婉婉,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了,她在干什么?安松想着,心底的空荡注入了一丝活气,让他有胀痛不止的脑袋有了丝浮隙,多了些许力气站起了身子。

    招来仆从,说了个地,便上了桥。

    桥子很朴素,素净的藏蓝色桥帘,桥里头的光线随着桥帘蹁跹忽明忽暗。

    安松的脸也跟着神色不明起来。

    正午时分的太阳灼眼,路上的行人走动都显出几分倦倦无精打采之色。

    随着小厮的呼唤,安松掀开桥帘偏头打量。

    是一条树荫蒙蔽的小巷,长又幽深,灼热的太阳光仿佛把这里遗忘了般只留下几道显眼的又不灼人的柔光,柔光下依稀可见些许浮尘舞动,青石板上印下了叶影斑驳。墙角古旧的黛色青苔。

    墙侧露出的檐角弯弯,挂上的两只红灯笼摇晃着,在地上留下浅影,檐下立了个青衣人影,肤白,长发,转过脸来是合得上那身段的好容貌。

    只是佳人双目对上安松的眼,柔意化作入骨的恨,让那张脸蛋少了温婉,多了几分生气。

    这恨意到底起不起多少波澜,反倒让他多少没趣。猜都猜出来的样子,循着他的设想那般走,没有出彩,想来这趟门出得也不值当。眼见巷子那头有人牵马而来,一身的黑衣,安松对佳人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笑。

    藏蓝桥帘软软搭在他的手背上,阴影一重重,桃花瓣般的眼微弯,嘴角上扬得恰到好处。满意的看到佳人眼底的怔忪,放下桥帘对仆从道,“走吧。去徐府。”

    只是安松一路还没到徐府,便先被徐府的人叫住了。

    “太傅,大人邀你去另一处。”

    安松可有可无的摆手答应。

    直到去了,白底皂靴落在泛灰的石板,一步步迈进不入眼的庭院。

    树尤其多,绿意一重接过一重,小径上的石子散着黑黝黝的光泽,凉风吹面,倒也算是个好去处,安松想。漫不经心的踱步,腰间翠色玉佩下的流苏在衣摆处有一遭没一遭的滑过,小径到了头。拨开树影,见到的图景让他眯了眯眼,觉得将上一番评论的算字去了也可。

    绿意绕水,碧水中央立了一小亭,水下清得可见游戏的鱼,水面上大瓣绿叶拥着白色的层叠半步莲,小亭飞舞着红色的烟纱。

    烟纱随风一半飘在亭外,两两清晰的倒映在水面,真真假假,风起时挨着叶絮语的半步莲。

    安松胀痛的脑子缓了下来,夹着半步莲清香的风在鼻尖逗留,他嗅着,恍然想起做过的一场梦。

    梦里也是这般的水这般的莲,除却那亭子换做笼,里面立着的人不一样。

    那头的徐常永朝他招了招手。

    半是遗憾的安松踏上轻舟,轻舟缓缓划过水面,水纹动荡,水上倒映着他的影子,兰枝玉树一般的人,衣角掠过带香的半步莲,水色衣角都似带了香。

    发上的水色飘带随风舞动,宽大的袖摆盈满香风,直到落在亭子里,他那飘飘欲仙腾云去的姿态方才少了些许。

    徐常永没带人来,独自一人坐在亭内饮酒。等待安松的时候不短,他没停下过,此时双眼已然熏熏然,倒还是有几分神志,手指转着杯子问,“避暑的好地方,你觉得如何?”

    “甚好。”

    “啧。”

    听得他的答案的徐常永不甚满意,眉头一皱还想说什么,安松在他对面坐下,隔着茶几,自顾自拿了干净的杯子倒了酒。

    “想来你不缺,这处便给了我吧。”

    徐常永饮下了口酒,还没回味出安松话里的意思,半是模糊想说什么,半是出神听安松的话,等到烈酒入喉,龇牙之际,呆呆的问,“你说什么?”哪里不满意?或者哪里不好?

    “我说,这处给我。当然,银钱这事........”

    回过味来的徐常永咣当一声把杯子落下,“你头一次接受。岂不是说这处果真是好了?”

    安松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好友,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得出他觉得好就是好的结论,唔的一声点头,“甚好。”

    “哈哈哈,你喜欢便拿去。你可得好好待它啊,别乱带什么人进来,这里还是我头一次来的呢。”

    他醉酒,便看不到安松的眼底难得的认真。“嗯,不乱带。”

    徐常永和安松见面,永远少不了美酒。当然美人是头一次少了,徐常永依旧是醉死的那个,被小厮拉走还叫嚣着这院子的水底还有什么寒冰,可供院子冬暖夏凉,简直是天下极品之地。

    无论徐常永还说什么,他口中字字赞来的院子钥匙很快就送到了安松的手中。

    钥匙也没什么异处,和院门一眼不入眼。

    安松玉白的指绕着古铜色的钥匙,清风拂面,他闭着眼睛嗅着水混着半步莲的清香,酒意上涌,睡去也不知。

    如此过了几日,都是盛日,夜间便下起了雨。

    夏日的雨都不小,颗颗落下响声都不轻。睡梦里的人犹能听得清。含糊咕哝出声翻身继续睡了过去,这时候,本也是夜深浓睡时分。

    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熹微的灯光,油纸伞下安松把怀里的人紧了紧,黑色的披风盖住了怀中人大半的面容,身子软软偎在他身上,这样大的声响和动静都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你怀里是什么人?”

    雨声里有人这样问。

    安松一行四人正走进内门的走廊,紧随着他的油纸伞偏了偏,安松偏头,灯下模糊晕出的容颜摄人。

    他看清楚在柱下站着的人影,脸上牵起了笑,声音温柔缱绻,“夫人,怎么还未安睡?”

    李氏披着柔软的披风立在柱下,空荡荡的衣袍翻飞,身边一人也无,形单影只。安松心下到底可怜她。

    “我问你,你怀中是谁?”

    “徐常永深夜送来的,我也不识,现下吃了药正是昏睡,我须得送他回去。”安松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云生,送夫人去安歇。”

    “何人需得你亲自送?”

    李氏半信半疑,徐常永的作态她明白,只是心下似乎抓住了什么,总想问个清楚。安松身后的云生朝她走过去,她不觉后退了半步。

    “夫人,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不肯放过于长?他已经去了那么久,你总是这样,难叫他在地下心安不是。”

    “你住口!”

    李氏怒叱,一道闪雷亮起,照出她发白的面孔,她抖着唇甩袖离去。

    安松颔首,云生紧随而去。

    浓稠的夜色吞没了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影,安松收回视线,重新抬起了步子。

    他那一番话绝情了些,想来他的夫人气得不清。

    安松想着,也未含着什么心思,转眼出了门上了桥子便忘了这段插曲。

    他怀里的人依旧不动,随着他的动作间不自然的垂下手。

    手是纤细,犹带着稚气,没有成年人那般骨节突出,想着也许是个少年郎。

    安松把手收回细细放在斗篷上,把身上的水珠拂去,闭眼听着风雨。

    究竟是不是少年郎,他怀中人的面容露出来的时候,便说明了确是个少年郎,或许还要添上翩翩二字。

    风雨飘摇,亭子里打湿的红色烟纱半死不活般垂着,没了素日的轻灵。

    黑色斗篷里的少年,泛白的面孔,紧闭的眉眼,都是那么的没有生气。但他眉眼太过细致,倒叫人忘了在意这一点,一双眼全黏在了上面。

    “大人.....”

    安松收回看向少年的目光,抱着他起身,亭里一块散着寒意的冰棺很是惹眼,安松把少年放了进去,两名黑衣人合上了冰棺,冰棺透明,清楚的露出里面少年的模样,没有生气,却像是睡着了。

    “拉到原处,以后守着。”

    “是。”

    冰棺随着多出来的几名黑衣人合抱出亭子,在夜色里,和黑衣人一同缓缓沉入水中。雨点打击水面引起圈圈涟漪,涟漪上闪出几分亭内的碎光,安松站在亭边,心下除了多出几分刺痛,更多的是坦然。

    除了金笼,这里算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总比阴暗的内房要好些,安松看着雨幕下被雨点击打显得孤零的半步莲,面上怔忪。

    待雨停下,衣袖沾湿了雨水,一路回到家中,鼻间那股子半步莲清香紧随不止。